Size / / /

那日下午,母親又隨口開始講古,天南地北,隱約只聽得什麼「田地」、「借錢」等字眼,昏昏欲睡的我實在提不起勁。不過,當她講到故事的主人翁因為養了一隻「鬼犬」而大大發財之後,我立刻清醒過來,不停追問故事的細節。母親感到很奇怪,問我:「為什麼你突然有興趣了?」我便把道聽塗說的鬼話轉述給她,她的反應果然如我所想的一樣。我倆都起了雞皮疙瘩。

大約半年前,我從同科的實習醫師口中聽到這樣一個傳聞。原來他們C大的女同學,曾經在北港的分校遭遇一件怪事。當時她住在分配的宿舍裡,常常在深夜聽見清脆響亮的鈴鐺聲。照說,不理會也罷了,偏偏那鈴鐺聲難以忽略,就算好不容易入睡了,又會被吵醒,長期處在半睡半醒之間,害她睡眠不足。她問了同寢的室友,對方卻說沒聽見。

其實在報到之前,這個女同學因為擔心宿舍過於老舊,早就先查過宿舍的照片。她本來不擔心學長姐所說的鬧鬼傳聞,但看過照片之後,心裡還是浮起了不祥的預感。她做足了心理準備,什麼電腦自動開機啊,窗簾後有隻人手啊,鏡子裡的白衣長髮女鬼啊,全都視為合理範圍。她告訴自己,平生不做虧心事,沒什麼好怕的。搬進宿舍的頭幾天晚上,果然什麼也沒發生。直到詭異的鈴鐺聲出現。

由於她住的女生宿舍,後方有座籃球場,據說前身是停屍間。她之所以越來越在意那鈴鐺聲,有部分原因在於,那似乎是從後籃球場的方向傳過來的。「真的沒聽見嗎?好像是從後籃那邊傳來的。」但室友還是堅決搖頭,並用奇異的眼神看她。「拜託妳別再說這些事情了好不好……我會怕。」雖然僅有些微月光從窗簾縫照進來,她在漆黑中還是看得出室友臉上一陣慘白。而且寢室安靜得異常,唯有那鈴鐺聲「丁靈」、「丁靈」地響,她也覺得自己心臟快跳出胸腔了,輕輕允諾一聲後,兩人很有默契地躲進棉被。

當然,她整夜都沒睡著,直到窗外漸漸透進光亮時,那鈴鐺聲才消失。她越來越害怕晚上來臨。往往沒聽到鈴鐺聲,才一放鬆,那聲音卻像詛咒般立刻出現,搞得她心神不寧。起初她戴耳機播放一整晚的音樂,但越是這樣神經質,反而越在意到底鈴鐺聲還有沒有出現,明明播放的是弦樂四重奏,卻總是以為自己聽到了鈴響。最後,她特地到鎮上的書局採買耳塞和耳罩,待夜幕低垂,便如臨大敵地塞進耳塞,再戴上耳罩。室友看到她這般怪異的行徑,也不敢跟她講話。兩人各自面對電腦螢幕,不到五坪大的斗室之中,竟安靜得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分明。 

然而,這樣的平和狀態只持續了短短三天。

當晚室友沒有回來。按平常的作息,室友總會在吃過晚餐、約莫八點左右帶著一杯手搖飲料回宿舍,接著就沉浸在日劇裡。即便是值班日,因為宿舍距離醫院不遠,往往也都會在宿舍待命。說到底,就是因為院區附近沒有什麼好逛的商店,四周被一望無際的田地和樹林包圍,即便是附近相對熱鬧的新街區,也只有零零星星幾家傳統店舖。這是因為新街區的發展較晚。嘉慶八年洪水氾濫,一些富戶便在北港街西北邊的高地上建立新街肆,人潮當然不比香火鼎盛的朝天宮一帶。

到底跑去哪了呢?難道去朝天宮一帶遊玩了嗎?她尋思室友說過的話,但沒印象室友提起過要出去玩的事。到了十一點,她再也壓抑不住恐慌的情緒,找了幾名同學商談,其中有位同學建議她再等等,也許人家是跟男友出去了。她不確定室友有沒有男友,卻也不敢再提,默默點頭回寢。顯然大家認為她太大驚小怪了。他們的眼神透露出一種成年人的冷峻,讓她自慚形穢。

她鑽進被窩,戴上耳塞耳罩,將要入睡之際,又隱約聽見鈴鐺聲,於是立刻驚醒,彈起身子,瞪著空無一人的隔壁床位。

鈴鐺聲是從室友的被窩裡傳來的。

她瞪了好久才回過神,欺近室友的床位,鼓起勇氣掀開凌亂的被單,卻立刻倒彈數尺,頭頂撞上天花板。 

一雙偏黃的眼睛盯著她瞧,黑暗中可依稀辨別那是一隻狗的身形,脖子上掛著一對造型奇特的鈴鐺,不像是現代寵物店裡賣的產品。突然間,那狗咻地蹦下離地一米多的床板,降落在灰污的磨石子地板。牠的目光仍停留在她身上,只不過,她還是看不清那狗的樣貌,就像一團迷霧,牠黑色的身體隱藏在其中,不禁讓她想起「靈魂」二字。那是狗的靈魂嗎?

她起初有些害怕,但從那狗的眼神中,感覺不到任何惡意,反而有種親切感。兩年前她的澎澎過世,每當看見小型犬,就會想起往日時光。她現在的心情與其說是恐懼,還不如說是懷念。她緩緩爬下床梯,那狗便貼上門板,就像澎澎以前做的那樣。她打開門,決定帶這隻狗出去走走。

出了宿舍大樓,那狗就往後籃球場的方向奔跑。鈴鐺聲不絕於耳。她隨著狗跑過籃球場,來到另一側的野地。狗輕巧地跳進雜草堆和矮樹叢中,她也連忙撥開樹枝草葉,跟了上去。她感覺自己的視力和聽覺變得異常敏銳,雖然這裡面幾乎沒有光線,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濕霉味,讓她喘不過氣,但她還是看見了。一個人形抱著細直的樹幹,或者說,是那樹的枝葉抱著那人,像在哄一個快要睡著的嬰兒。

她湊近一瞧,幾乎在瞬間認出那就是室友,於是連忙抱起她。這一抱,拉動了周遭的樹枝,清脆悅耳的鈴鐺聲立時響起。她讓室友靠在自己肩上,瞪大眼仔細尋找。找到鈴鐺時,她忍不住發出一聲輕叫。是那狗脖子上的鈴鐺!就掛在一根低矮的樹枝上,方才被壓在室友的身子底下,樹枝彈回之後,便發出「丁靈」、「丁靈」的響聲。她回頭一看,那狗已消失無蹤。

果然是狗的靈魂嗎?她不得不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牠在呼喚我嗎?難道是要我幫牠什麼忙?這時鈴鐺兀自擺動起來,那鈴聲就像是應允般,充滿靈性。她在心裡盤算,明日一定要把這件事搞清楚。她雙掌合十,朝那串鈴鐺恭敬地拜了三下,然後將室友揹回寢室。當晚,鈴鐺聲沒有再響起過,她難得睡了個好覺。

 

隔天中午,她利用午餐的空檔,到新街區的巡天宮尋求協助。隔著窗口,她把事情講給坐在狹小辦公室裡的廟祝聽。但廟祝聽完之後卻一逕皺眉,叫她等一下,隨後便轉身拿起電話。她說起母語雖然不太輪轉,但大致上還聽得懂。原來廟祝懷疑這與劉氏家族的「那件事」有關,這通電話就是打給劉家的後人。但劉家的後人似乎也搞不清楚狀況,只說會再問看看家裡的長輩,就掛了電話。

廟祝似乎也很好奇,就跟她留了電話,答應一有下文就打給她。她回去之後的那個晚上,鈴鐺聲果然沒再出現,她便當作是處理完畢;而那廟祝也沒打電話給她,就漸漸淡忘了此事。

平靜的兩個禮拜過去,她準備要辦理離院的手續,收拾行李之際,她才又想起那晚的離奇境遇。她想在離開之前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便前往巡天宮找那廟祝。廟祝一看見她,立刻猛力拍了一下腦袋,一直自責找不到抄下她電話的紙條,所以才沒連絡上她。

「這件事就要功德圓滿了,」廟祝露出發自內心的喜悅的笑,「明晚龕門開,我們會用普渡燈送牠回家。」回家?她有些迷糊了。廟祝這才連忙解釋:「牠一直在找主人。」她聽了廟祝的說明,恍然大悟。

原來那狗是劉家老爺爺的愛犬,但老爺爺過世之後,那狗卻以為老爺爺在他們常去的樹林等牠。這期間,劉家一直有派家丁找尋失蹤的狗,卻遍尋不得,最後只好放棄。直到一年前,才終於有人在樹林裡發現那狗的屍骸。劉家為了紀念牠,就把牠的鈴鐺綁在旁邊的樹枝上。

所以當廟祝把鈴鐺聲的異聞轉述給劉家之後,劉家的老奶奶就想起老伴臨終前說過的一句話:「這狗很傻,牠找不到我,絕不會回家。」但如今狗已死,成了狗靈,想必找到了主人,無奈沒有普渡燈,找不到回家的路。於是劉家決定在沿路用竹竿吊起普渡燈,指引牠方向。

她聽了之後,便央求劉家也讓她掛一盞普渡燈。今日的普渡燈,雖已將傳統的油燈改良為燈泡,但燈上依舊罩著一頂斗笠,旁邊依舊掛著篙錢。在四面形的外罩寫上自己的姓名後,她轉交給劉家。七月初一的晚上,她從宿舍的窗子看見自己的普渡燈高懸在附近的縣道邊,便在心中用母語默念燈面上的四字短句:「七月流火,慶讚中元,一心誠敬,信仕XXX敬奉。」沿路的光輝照亮了原本漆黑一片的田野和小徑,她忍不住開始想像狗跳進主人懷抱的畫面,想像澎澎跳進她懷抱的畫面。雖然室友對此事一點印象也沒有,但她可能一輩子忘不了那隻靈犬。 

我之所以會聯想起這個傳聞,是因為那狗有個特殊之處。這事在北港、甚至是雲林一帶的人都聽過,身為雲林人的母親當然也如數家珍。上個世紀初期,劉氏兄弟以農耕起家,從事農產加工與蔗糧買賣,並貸款買賣土地,資產迅速累積,成為北港的富戶之一。但這過程並不順遂。劉氏兄弟因為週轉不靈,曾將祖地抵押給蜊仔街良有號,借了八十四枚大員。

當時的大員即是指外國的銀幣,其中最通行的是西班牙的里爾(ocho reals),又被稱為佛銀,一枚大員價值相當於銀兩七錢六分重,貴重程度可見一斑,劉氏兄弟此舉可說是大膽的冒險。

但劉氏的弟弟,也就是後來的劉家老爺爺,在路上遇見了一隻快餓死的小土狗,憐憫心起,也不顧家裡經濟狀況,就將其帶回家中飼養,被兄長唸了一頓。沒想到小土狗一進門,家裡的生意竟奇蹟似地立刻有了起色。最後,劉氏兄弟順利將土地贖了回來,「招財犬」的名聲也在鄉里逐漸傳開。

只是這名聲流傳到母親的家鄉斗南時,竟然演變成「鬼犬」之說,恐怕是因為這樣比較能讓人信服吧?後來聽同科的實習醫生補述,那位女同學事後竟如傳聞般得到不少意外之財,於是有人穿鑿附會地說,北港義民廟的義犬將軍就是那隻「鬼犬」,其實女同學是偷偷去祭拜義犬將軍求財,不想與大家分享消息,才瞎掰出這番靈異故事,刻意凸顯自己人格高尚。對於這後話,我們倆都當成笑話來看,相較之下,鬼神之說反倒比人言來得真實。

 

Published with generous support from Spotlight Taiwan, in association with the Leeds Centre for New Chinese Writing.

 



Chang Yu-Ko was a clinical physician before winning multiple prestigious awards for his television scripts in his mid-twenties. He later turned his hand to fiction and is now regarded as a rising star in Taiwanese literature. Whisper was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Chinese in 2018 and is his English language deb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