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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等待海伦,为她庆祝五十岁生日。面前是一杯水,一瓶花。杯子是水晶杯,花是垂着头的兰花,不知道是真是假。空气里有钢琴声和冷淡的香味。前后左右坐着光鲜的男女,没有一个超过三十岁。我有点不安。下午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亮绿色的大理石墙,落在洞石地面上。窗外,水池平滑如镜,清水混凝土间种着常绿树,有钱人拖家带口,在一家家精品店间徜徉。远处,一座座玻璃大厦顶天立地,由丝带般的空中车道相连。天气很好,天空很蓝。

我是坐地铁来的。这个点儿,越往内城地铁越空,站台也就越高级。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进内城了,穿过重重安检,一上来就迷了路。我跟着隐形眼镜显示的路线找到了酒店,门童制服笔挺,从头到脚扫了我一眼。我挺起胸,希望自己的行头和脸能过关。

服务员给我倒水,动作矜持。他长得帅,当然也很年轻——是真的年轻。这里的服务员都是这样,年轻漂亮,名牌大学毕业,挤破头才抢到一份在这儿端盘子的工作,指望着哪天被哪个有钱人看上,以获得做手术的机会。气泡水滑进水晶杯,我躲进阴影,避开打在脸上的明亮的波光。粉底也遮不掉这个事实,在太阳底下,我比这儿的人都老上十岁。毕竟这里站着的都是小年轻,坐着的都是不用操心的主儿,而我比后者至少晚十年才做手术。

我看向窗外。远处有一棵金灿灿的银杏,落了一圈叶子。一个身影从树下走了过来,是虞海伦。

海伦走进门,所有人都在看她。她穿一件深灰斗篷,一双黑色低跟鞋,拿一个小手包。里面穿一条浅灰无袖连衣裙,剪裁高级。她的脸和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是完美的。

“真抱歉,小安!等很久了吧?”

“没有没有。”我说。

海伦走过来坐下。服务员殷勤地凑上来,几个客人如梦初醒地收回目光。海伦读着菜单,我看着她。她一点都没变,还是美得不可思议,只不过脸上画了淡妆,头发挽了起来。这就是我们的海伦,她坐在秋光里,就是一幅画。

我伸出手,从她头上摘掉一片叶子。

她一颤,看见那片浅黄的银杏,觉得有些好笑。“啊……我是走过来的。从插花教室过来,路突然堵上了,以前从没有过这种事。有个流浪汉跑上了空中车道,把交通弄瘫痪了。”

“所以我从来不相信什么自动交通。”我说,这才反应过来,“——流浪汉?”

“一个女人。老人。”她若有所思。

老人?我噤声。这座城里怎么会有老人?老人们早就搬走了,要么搬去卫星城或者更远的地方,要么和儿孙一起挤在城外的贫民窟里。进城有重重关卡,只要看到一张老脸,机器就会把你视为可疑人物。流浪女又是怎么混进来的?

“原来这是真的。”我说,“我也听说城里多了好些流浪汉,不少还是女的,说她们成群结队、神出鬼没,就像游击队一样。”要躲开这么多摄像头和机器人,还真得有打游击的本事。

海伦蹙起眉头。“是真的。我朋友见过,但她太害怕了,不敢靠过去拍照。”

怕什么?那种锦衣玉食的太太,真是什么都怕。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今天还有别的事吧?是我不好,非要见你。”

她笑了,是一个熟悉的笑容。“哪里,肯定是见你重要。而且你那么忙,不像我,无聊得很。”

豪门里头,大概是挺无聊的。“哪里无聊了,”我说,“你那个插花教室不是很好玩的吗?”我看她晒过几次作品。点开来,一瓶半透明的插花浮现在空气中。日式插花,看上去多少有点寂寞。转转全息图像,我发现花瓣和叶缘还有点枯了,说明用的是真花,而不是永生花。用得起真花的插花教室,那可只有海伦上得起,说不定老师还穿着和服,是某某流的弟子。

“哈哈,”她笑道,“每堂课都被老师骂。不管我怎么依葫芦画瓢,还是摆得很死板。没有灵气,老师说。”

我哼了一声。“你还没有灵气,那我算什么。”

服务员收走菜单,给我们倒水,态度有点太热情了。“所以你一会儿还要过去?老地方?”我问。

“对。La Notte. ”

那是一家高级餐厅,海伦每年都会晒出照片,一家四口在那里给她过生日。二十五年前的今天,她老公就是在那儿向她求的婚。二十五年了,不变的餐厅,不变的江景,两张不变的脸,只有两个儿子在照片上一点点变大。我说不出是羡慕还是什么。

“不容易啊,二十五年了还这么恩爱。”我说,“我老公连我哪天生日都不知道。”

她笑笑。“只是习惯了而已,不去的话,严天一反倒不安心吧。”

“天成和天予怎么样?”

她叹了口气。“不听话。两年前就给天成安排了手术,他却没做,说’不想这么早上轨道’,现在还在欧洲呢。天予倒是答应了一毕业就做手术,然后进入集团。”她用拇指抚摩着玻璃杯,“年轻人里好像流行一种说法,说是要自己选择做不做手术。”

我喝了口水,气泡在舌尖上跳动,有点苦。“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话说回来,这还真是个奢侈的烦恼啊。在外城,年轻人想的不是要不要做手术,而是要不要卖血。换血疗法的效果自然比不上手术,但价钱便宜,在黑市上很受欢迎。

下午茶上来了。服务员从小车上端下三层塔,那是一个银闪闪的鸟笼,从上到下盛着甜点、司康和三明治。还有一套骨瓷茶具,和两支香槟杯。一声轻响,气泡化为仙雾,服务员眼中带笑,优雅地把香槟倒入酒杯,让我不禁多看了两眼。香槟闻起来像熟透的果实,我举杯,从上升的气泡后祝福海伦:

“生日快乐!”

叮。细腻的气泡滚过舌头,黄油味的芬芳在口中荡开。“我们多少年没见了?”我闭着眼问。

“二十五年了,从我婚礼之后。”

哦。这么久了。

“百年校庆的时候倒是看到你了,”她说,“但你匆匆忙忙的,也说不上话。”

我拼命回忆着那天的情景。熟悉又陌生的校园,一张张匆匆闪过的脸。是了,那天我应该正急着卖房子。

我从包里取出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所以我想着今天一定要好好见见。这个送你。”

她解开丝带,拆开包装纸,拿起那个金色的小纸盒。我盯着她,观察着她的反应。那是我精心准备的礼物,既体面,又不太贵。她从盒中取出一根链子,上面吊着一幅小小的珐琅画,画的是她二十五岁的模样:穿一件鹅黄吊带裙,头发乱蓬蓬的,开怀大笑着。她抚摩着吊坠,说:“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这张照片。”

我当然知道,因为那是我拍的。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出去玩。她快要结婚,我刚开始相亲。我们回到学校,假装还是学生,骑着车从堤上冲下来,大呼小叫,仿佛要耗光身体里的最后一丝热气。累了就找块石头坐下,凉风习习,啤酒罐上出了汗。她塞了我一耳朵听不懂的外国歌,我们捏着书页,读同一本书,我看着她那张从此不会变化的脸,按下了快门。

“你是我真正的朋友。”她说。

二十五年过去了。我抬起头,她没有变,我老了不少。而比起大多数人,我已经幸运得多了。三十五年前,一个美国人发现了抗衰老的方法,却没敢公开。二十五年前,海伦爸爸听到传闻,斥巨资给海伦做了手术。十五年前,我老公升了职,我终于卖掉学区房,赶在年龄上限前给两人做了手术。从那以后,只要每五年打一次疫苗,我们就再也不会变老了。

“你一点都没变。”我说。

“是吗。你也是。”她说。

我们真的没变吗?二十五年不见,她高贵得无可挑剔,而我成了一个庸俗的中年妇女。换到现在,我们绝对做不成朋友。以前就做得成吗?她漂亮有钱,人见人爱;我出身小城,相貌普通,性格阴沉。我们甚至不是一个院的,不知道为什么会粘在一起,有着说不完的话,说着说着就笑成一团。我们为什么会二十五年没见呢?

“上次我回学校,发现湖被填了。”海伦抿了口香槟,“还记得我们那天读的书吗?讲有一个星球,上面的人从没见过星星……”

我摇摇头,那本书早就被我卖给了纸书收藏家。“不记得啦,我已经好多年没读书了。”我拿起一块手指三明治,一口咬下,鸡蛋的浓香爆发出来。吃了那么多年合成食物,我以为味蕾已死,没想到它们又死灰复燃,这滋味可不好受。

海伦问:“你最近怎么样?快退休了吗?”

退休?我差点没噎着。这怪不得海伦,她对世界的概念还停留在几十年前,甚至根本就没有概念。我喝了口水,“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什么退休。我们这些人花大价钱做手术,可不就是为了活到老,干到老,干到死么。”我瞄了眼她的表情,“开玩笑的。不过谁叫我穷嘛,要挣疫苗的钱,还要给悦悦省钱,在大脑宕机之前,当然是能赚一分是一分喽。”

那句话其实是我老公说的。“何安,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害我要做牛做马做到死!”仿佛丢了工作,去乡下喝雾霾还比较幸福。现在他不这么想了,因为他已经成了末代程序员。经历了几次跳槽,熬过了几轮裁员,他从老板那儿领到的最后的任务,是改进买来的AI,好让它接手部门工作。任务完成之日,就是我老公失业之时。以他的年龄,已经很难在哪里谋到一职了。

但海伦没必要知道这些。

“你还在那家广告公司吗?”她问。

“谢老板不炒之恩。”和我老公不同,我因为便宜而被留了下来。幸好在看透人心这一点上,机器还暂时比不过人。而且我吃苦耐劳,产后复职的地狱也扛下来了,加点班算不了什么。可机器总会指数型进化,也总有更便宜、更新鲜的血液,排着队等着取代我。我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最近接了个案子,甲方找了个偶像组合来代言。我看那男孩有点眼熟,原来他十年前就火了,那时候他才十六。十年后,那张脸一点没变,可惜粉丝的心早就变了。所以他找了个虚拟偶像作搭档,重新包装了下,也不知道这回能新鲜多久。”

海伦低头搅拌着红茶。“可怜啊。那孩子不会变老,也不会长大了。”

“只要能红,也没什么好可怜的。”我喝了口茶,华丽的花香滑下喉咙。

“悦悦在哪里读书?”海伦问。

“F大。金融系。”

“我以为她会出国学画画。”

“哪有钱呐。再说,画画能当饭吃?画画能挣来手术费?”

“我家楼下就住着一个画家,过得还不错。听说现在入选什么人才计划,也能免费做手术。”

“那和我们普通人家有什么关系。这一路千军万马地过来,能把悦悦送进大学,我就已经拼尽全力了。就算是你,花在儿子身上的精力也只多不少吧。”

她的眼神暗了下去。

我又拿了块三明治,这回是三文鱼馅的。“这年头,拿到文凭也没什么用。还不如赶紧找支潜力股嫁了,早日做手术。她却说,不要!不肯找。”

海伦笑着掰开一块司康:“就和当年的你一样。”

我叹了口气,把冻得硬邦邦的奶油涂在司康上。司康冒着热气,奶油融化了。

眼前浮现出女儿的脸。不漂亮,不傻,没有背景,没法轻易快乐。“我又不是废物,还能养不活自己?”她冲我喊。

“丫头片子,你以为工作这么好找?就算找到了,你能赚到做手术的钱?”我太明白了,一旦她开始求职,面对的就是一群我这样的老人,宁死也不愿意放弃职位。

“你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愿意结那种婚?!”她吼道。

“真巧啊,”我冷冷道,“我当年也是这么想的。可我也明白,光靠做梦,是活不下去的。”

然后免不了是一顿大吵。她不说话了,噙着泪水,眼神幽怨。我想抱住她,却动弹不得。

我松开手,黄油刀撞出明亮的响声。

“我只想让她快乐。”我对着餐巾说。

海伦没说话,给我倒茶。茶汤旋转,形成红宝石般的漩涡。

“你知道的吧,”她说,“我结婚第二年,我爸就破产了。之前他一直死撑着,没让人看出来。后来我才知道,最后关头他有一笔钱,没拿去救公司,却用来给我做了手术。”

海伦爸爸不算一个成功的商人,海伦的手术却是他最成功的一笔投资。我举起红彤彤的液体,感到眩晕。

“你爸还好吗?”我问。

海伦叹了口气。“在疗养院,我每周去看他一次。他已经开始忘事了,有时候以为我还小,嘟囔着要给我做手术,叫我快点结婚。有时候以为我是我妈妈,这也很正常,毕竟她没机会变老,而我又不会变老。”

她低下头,把脸藏进雾气。

“有时候我觉得他还是忘了比较好。有什么好记得的呢?那时候他为了不连累我,自己跑去躲债。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公园里住了半年,看上去老了十岁。现在他却容光焕发,以为自己还年轻,每天都很快乐。”

我盯着见底的茶杯,无言以对。

“我爸妈三年前搬到南方去了。”我说。

“S 市?”

“没有,那里太贵了。他们其实很早就开始看了,最后在附近一个小城买了居住权。那个养老城是新建的,不算高档,但性价比高。”我拿起一个柠檬挞,“但我总觉得自己抛弃了他们,把他们丢给一堆机器……”

“别这样想。”海伦拿了一个椰子雪球,“我公婆在瑞士的养老城,那里也开始用机器人了。如果把你父母留在卫星城,再过几年,还不是等于丢给护工?养老城设施齐全,老人家也容易找到朋友。想要见面,也可以全息通话呀。”

不,不是的。我低下头,冰凉的柠檬香钻入鼻孔。问题是我妈不愿和我见面。每次回家,我们能说的越来越少,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知道她盯着我在看什么:我那张再也不会变化的脸。她不再拍照,也不愿与我合影。通话的时候,都是我爸在讲话,她躲在后面,穿着柔性外骨骼浇花。她拿出全部积蓄,就是为了搬得离我更远。老家是回不去了,小城已空,只剩下几个老光棍;悦悦上了大学,他们也搬去了南方,这下她不想见到我,就不用见到我了。

但我一点也不怨她。

“不说这些了,我们来喝啤酒吧!”海伦直起身,用目光唤来服务员。他说这里不卖啤酒,不过如果我们需要,他可以想办法找来。不一会儿他回来了,端着两罐青岛,正是我们当年喝的。没有啤酒杯,只好优雅地倒在香槟杯里。我注意到他脱下了白手套,那双手十分漂亮。

啤酒大喇喇地冒着泡沫,我端起香槟杯,感觉有些奇怪。酒的味道也和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但灵魂是一样的。我大口吞下,喝了一嘴胡子,看得海伦不禁发笑。

“明年暑假我想带悦悦去欧洲。”我说,“你推荐一下,哪里好玩?”

“法国、意大利、西班牙,都很好。我最喜欢希腊,有一种远离尘世的感觉。”

“你蜜月去的吧?”

“两年前又去过。”

她给我看照片。隐形眼镜上亮起一个请求,我敲敲桌面,把我们的视觉连在一起。空中浮现出一堆半透明的图像,风铃般摇摇摆摆,闪闪发光。三张熟悉的脸:丈夫和两个儿子,我已经在她的个人橱窗中看过无数次了。他们在白色的城市漫游,在神庙远眺,在环形剧场歇脚,走过一块块古老的石头。沙滩洁白,大海湛蓝,海平线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海伦的照片拍得不错,虽然现在拍照只要用手指围成一个框,毫无技术含量,但她的视角有其过人之处。其实她从小就灵巧,本来说不定能成为一个什么家,可是像我一样,她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

没几张她自己的照片。即使有,也姿势僵硬,表情尴尬,像是在出席什么慈善晚宴。

“谁拍的?”我捉住那张照片。

“严天一。”她老公。“他拍照技术不行,我都不知道手脚往哪儿放。”

那恐怕不是技术的问题。我把照片往空中一推,所有图像自动洗牌,我从中挑出一列。几张照片里,海洋渐渐模糊,夕阳西下,天际变成粉红色。男孩们戏水打闹,在前景中变成两团橙红的光晕。远处有一个白色小点,是她老公躺在椅子上。一切都融化了。没有海伦,她在手指画框的后面。

“这几张好,”我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海伦用手指比了个画框,不知是要拍我,还是要拍别的什么。她笑了,放下双手。“蜜月时我也去了那个海滩。这一次回去,天予都要上大学了。我站在海边,浪花没过脚面,我看着我的老公和孩子,突然觉得他们离我好远。我想,天予去上学了,家里也就空了,我这二十五年又是为了什么呢?接下去又要怎么过每一天呢?我突然觉得很不真实,仿佛黄昏是一个巨大的舞台,马上就要谢幕了。我站在那里,感到潮水正一点一点把我掏空。”

我举起玻璃杯,嘴唇触到冰冷的边缘,尝到酒花的苦味。我打了一个冷颤。

“会好的,会好的。”我说,“你只是不习惯而已。现在好多了吧?不用管孩子,正好二人世界。”我想起海伦晒的旅游照,还有媒体的报道,董事长夫妇出席某某活动。他俩还是当年的那对璧人,只不过他变稳重了,她变沉默了,垂着眼走在他身边。

“他很忙,”海伦说,“我尽量不去打扰他。带孩子的时候就够他受的了,上哪个早教班,报哪个夏令营,烦得他全都让我做主。毕竟我除了做做早餐、买买衣服、撑撑场面,也帮不上他什么忙。”

这似乎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那也比我们家强。”我拿了一块黑巧克力慕斯,“那几年我老公天天凌晨才回家,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难得休息,就关起门来打游戏,也不帮着收拾。靠我一个人把女儿带大。”

她有点惊讶。“你们不会吵架吗?”

“吵啊。不过后来我就习惯了,懒得跟他讲话,讲话就是谈钱。吃完饭,他打他的游戏,我看我的剧,相安无事。”我们的庸俗会让她震惊吗?

“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海伦看着自己的手,“以前爱看书和电影,现在却看不进去,感觉那些故事都与我无关。也不喜欢上网,吵吵嚷嚷的,让人想吐。严天一说我闷坏了,叫我去报兴趣班。我夹在那些年轻不年轻的女孩中间,学钢琴,学芭蕾,身体倒还灵活,脑中却在怀疑:这把年纪了,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倒是真心想把插花学好——但老师说,我整天对着那些永生花,见到真花却不知道怎么办了。可不管什么花,在剪下来的那一刻不是都死了吗?”

阳光打在她脸上,就像油画裂开了一条缝隙。

“至少严天一还会给你送花。”我不管不顾地说,“我老公从没送过我,唯一一次还是他粗心大意,把送别人的花寄到了家里。好在那些女人一知道他供不起她们的手术,就销声匿迹了。”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圣人。我爱上过自己的上司——现在想来,也不知道那能不能算是爱,还是只是发疯。心情一不好,我就在虚拟偶像身上砸钱,转头又后悔砸进去的那笔小钱。至少他们还懂得哄我开心。有谁会来爱一个身体三十五、心灵五十岁的疲倦的女人呢?

“你知道吗,那时候我有个疯狂的念头,要是能谈一场你那样的恋爱,叫我去死我也愿意。”我看着她的表情,笑道,“——开玩笑的,小女孩做梦而已。”

阳光移动,水波晃了眼睛。天色变化,常绿树拖下长长的影子,玩累了的人们准备回家。服务员走来,给我们换了壶茶,又端上一盘草莓,说是送我们的,因为今天是海伦的生日。他放下淡奶油碟子,指腹无意间擦过海伦的手。我拿了一颗草莓,蘸上奶油。和齁甜的人造草莓不同,新摘的草莓上,还留着一丝酸涩。

服务员走了。海伦的隐形眼镜一亮,大约是收到了一份好友申请。她轻笑一声,低下头。那个笑容太复杂,不美丽的我永远不懂。

海伦说:

“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他那么帅,追我追得那么紧,大家都说感动,我想那就是爱了吧。这几十年我衣食无忧,家庭美满,甚至还‘年轻漂亮’,还有什么不满的。唯一不满的就是他的完美主义吧。家里的一切都是最新最好的,衣服脏了就要丢掉,瓶里的花永远不会枯萎。我有一个盒子,装着小时候的东西,有日记、娃娃,还有你寄给我的明信片。有一天找不到了,原来严天一在衣柜里看到它,嫌脏,就叫佣人丢掉了。那是婚后第三年。

“从那天起,我学着做一个完美的女主人。孝敬公婆,操心孩子,策划度假,在派对上对众人微笑,以掩护他的消失。爸爸说过,这是我能走的最好的路。可我还有什么路可走呢?在手术那天就没有了。

“有一天晚上,我梦到玫瑰簌簌落下。睁眼一看,花还好好地在床头。我看着身边那个一起睡了二十五年的人,二十五年了,那张脸一点没变。我爬起来,把花拿进浴缸点燃。我看着花烧,心中平静。”

我想象着他们家的大浴室,落地窗透出蓝色的黎明,火光照亮她的脸,在她的睫毛上跳跃。我突然想到,那个我们一起读过的故事,它的结局是什么?

“现在我不做梦了。”海伦说,“没有幻想,就不会做梦了。”

而我从来就没有幻想。即使有过,也在二十五年前破灭了。我放下茶杯;要不然,我哪可能和她一起在这里喝茶呢?

海伦微笑着,夕阳灼烧着她的脸。“对了,你知道新的传言吗?”

“什么传言?”

“说那些流浪汉不是从外面来的。”

“那是从哪里来的?”我问,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是说——”

“没错。他们就是城里的居民,甚至是内城的居民。”她的笑容变得残酷,“传说疗法并不完善,疫苗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谁身上就失效了,人就会迅速衰老。这事不分男女,可是为什么,我见到的流浪汉都是女人?”

她用手捂住嘴,那只手不停地颤抖。她抬起头,一行泪簌地落下。

“妈妈并没有老过。我不知道……我没法想象。我只想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在那里悄悄地变老……

“——为什么年老是丑恶的?!”

杯盘一震,引来几束惊讶的目光。我想挡开它们,却做不到。

月亮升起,太阳在玻璃上投下绝望的光辉。我看着淡色的天空,想,也许我们早就在生活中见过了星星。海伦一动不动,她的妆花了。我把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她抬起头,突然瞪大了眼睛。

日月同辉中,一个女人正从窗前走过。

我转过身,看见一个流浪女。她穿着破烂的长袍,拖着蛇皮袋,赤脚走过水池的边缘。一张脸沟壑纵横,仿佛远古的地貌。嘴唇紧抿,像是要说出预言。灰发蓬乱,被夕阳染成金红,鬓角上插着几支野菊,金得灿烂,已经开败了。她走过波光,就像走在水上。那眼神不知是疯狂还是清醒,穿透了我,刺痛了我。

金色返照在海伦眼中。

泪痕干了。海伦松开我的手,拿餐巾按按眼眶。在她花掉的眼妆下面,有一条细细的纹路。天黑了,流浪女不知去了哪儿。

我们起身告别。我抱住海伦,久久地,没有说话。我坐地铁回家,车厢里挤满了下班的年轻人。睡前对着镜子,我发现一条皱纹悄悄地爬上了脸颊。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Chinese in Science Fiction World, July 2019.



Bella Han is a writer and translator from China and winner of the China Galaxy Award. Her works have appeared in ClarkesworldScience Fiction World, and the annual Best Chinese Science Fiction, among others. Based in Hangzhou, China, she has a passion for all kinds of art.

website: https://bellahan.net twitter: @bellahanzz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