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y, Isa」
「Hey.」
「我想聽Hotel California。」
車內響起前奏。
自動駕駛的車子載著我,行於大廈夾迫的馬路。馬路與其說是人類的開闢,不如說是這些高聳大樓仁慈的側身。像眾神的腳下同情地挪出可供人車如螻蟻通行的隙縫。
而我在車內平躺,透過天窗,仰望不見眾神隱翳雲端的面龐。
我是整座城唯一的螻蟻。衢道空無人車。唯一的聲音是老鷹合唱團Don Henley,讓一切靜閉更加靜閉。古老而砂質的聲嗓,彷彿從黑暗無盡的公路深處飄來大麻的氣味。
我早已習慣沒有人的城市。儘管我不真的明白為什麼。也許大家都關在自己的房間用VR。也許這座城就是某個他人的VR。分不清真實和虛擬早已是常態。喔不,應該說,現實和虛擬的辯證是過氣的哲學命題。就像幾個世紀以前還在思考數位和類比一樣。一定是老鷹合唱團的音樂讓我忽然變得這麼懷舊。我搞不好是一組記憶串流,那根本和現實虛擬這種二元思考無關,早就沒有區別的必要了。
那麼必要的是什麼?
綁在右手腕的健康偵測器,感測到我的腦內含氧量降低,以及長時間坐在車內的肌肉緊繃,於是傳送身體疲憊需要休息的資訊給車子。Don Henley一邊唱著,「My head grew heavy and my sight grew dim. I had to stop for the night.」
車子轉彎,停在一間飯店前。車子熄火。Don Henley還沒唱完下一節歌詞便消失。在我的身體質素回到可以行車的標準前,也就是通過健康偵測器的標準之前,以安全為由而受制於健康偵測器訊號的自動駕駛車子是不會再發動的。
這世界就是這樣。我只有下車走進飯店一途。
飯店招牌用老派的LED燈寫著「Hotel California」。
這是什麼惡趣味?我不禁轉頭,向我的右後方仰角瞧瞧。如果我是「模擬市民」之類的遊戲角色,現在在螢幕外操控這一切的玩家應該從那個視角俯瞰我,等著我走進飯店吧。如果等一下還真的在門口出現一個手持蠟燭的女人,還在這個擺明沒有教堂的城市響起一聲鐘,我會絕對肯定自己是被某個老鷹合唱團的鐵粉工程師寫下來的程式碼。這座城市當然也是他的程式。
不過,什麼都沒出現。就像我往右後方的高空望去,只看見被參差高樓切成不規則的晶片形狀的灰白天空。我望進蒼茫,但蒼茫並未回望我。
我走進飯店,在鏡面構成的大廳裡,無數個我回望我自己。鏡面空白處不斷生成程式碼,我看不懂,但可以猜測是身體所有組成成分的編碼:骨質密度、肌肉纖維數量、神經傳導速度、細胞代謝頻率、基因資訊。所有關於我的一切,都是數字。
不過可以懂得的是,我看起來是個生物學上的雄性人類。不過,也許我的瞳孔裡有AR水晶體,讓我將自己看成一個生物學雄性人類。唉,我又掉入虛擬和真實的思考陷阱裡了。重點不是我是不是一個「實存」的生物學雄性人類。重點是我「看起來」是。這樣就夠了。所有的看起來都是再現,「實存」是個不存在的問題。
程式碼不斷生成。一場漫長的機械獨白。
無法數字化的時間過後,我的面前出現和我等身的我自己。彷彿3D投影的維特魯維人——不過我不叫Vitruvian man,鏡面資訊標示我為Homo Sapien 11235813。我的身體基本單位是肋骨。身高、體重、手指長度、所有器官尺寸、眼睛到嘴巴的距離、指尖到心臟的距離,所有關於我的一切,都可以換算成肋骨長度的倍數,在3D投影的我自己面前,我任意點按身體的兩點,系統就會告訴我這是幾倍肋骨長。
這是屬於我的Le proporzioni del corpo——在鏡子裡獨白許久的程式,應該叫做達文西吧。為什麼我老是聯想到這些古老又無聊的事情。
一定是被老鷹合唱團洗腦了。在鏡廳終於打開通道,而我走上前時,忽然整個空間都飄降他們合唱的副歌。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ovely face.
Plenty of room at the Hotel California.
被健康偵測器斷定為疲累的編號11235813的Homo Sapien終於可以入住Hotel California了。謝謝老鷹合唱團鐵粉工程師。在房間門掃描辨識我的臉部,即將打開之前,我又向我的右後方一瞥——這次沒有蒼茫,只有長長的乾淨明亮的通道,兩列一望無盡的房間。
「Hey, Isa.」
「Hey.」
「我想離開這裡。」
「你在哪裡。」
「Hotel California。」
「Hotel California,是生物學人類紀元1977年二月,由四位生物學雄性人類組成的流行音樂團體Eagles發行的專輯同名單曲。(如需了解「專輯」、「單曲」、「流行音樂」等詞義,請叫喚「投影其他選項」,再點選所需單詞。)四位雄性人類分別名為……」
「謝謝你Isa。」
房間停止言語。為什麼當虛擬和真實早已成為過氣的哲學問題的時候,AI仍然是個善於答非所問的程式呢?
我不明究理地稱呼每一個我使用的AI為Isa,甚至想不起曾經這樣設定這些AI。應該是我被設定要這麼做了。
一如此刻我被設定要起床。更精準地說,是健康偵測器判斷身體已經完成睡眠週期,傳送訊號給房間系統。床的溫度下降,我必須起身離開。
從床邊到廁所的距離,五步半。馬桶感應到我,啟動脫臭和自動清潔,排尿,馬桶回報健康偵測手環:份量與酸鹼值沒有異常。自動沖水,自動蓋上馬桶蓋。刷牙,電動牙刷回報健康偵測手環:口腔沒有異常。刮鬍刀片回報:細胞生長速度沒有異常。淋浴間開啟,自動設定時間十五分鐘。
起床、更衣、如廁、盥洗、淋浴、擦乾。踏出廁所的那一步,門口的觸控面板亮綠燈。那代表今天一如往常消耗三十分鐘,沒有異常。
第一餐在我離開廁所時已經連同托盤放在門口平台。進食半小時。將空的餐盤放回平台。門口到書桌的距離,八步。書桌內層打開,工作裝置升起,開始工作。工作內容:在屏幕上比劃,將各種形狀的方塊疊成沒有空隙的水平,每疊一層就能賺取積分。像是沒有時間盡頭的俄羅斯方塊。不,正確來說,工作時間是四個小時。四個小時後,裝置關閉,我得轉身再走八步,抵達門口,拿取已經置換成第二餐的餐盤。進食半小時。歸還餐盤。從門口到床邊,六步半。休息一小時。床已經升溫,休息結束又降溫。繼續工作四個小時。
兩個工作階段的積分效率,沒有異常。
工作結束,戴上情境頭套,頭套藉由控制大腦感知,讓我忽然感覺自己不在房間裡,而在遼闊的戶外運動公園。開始慢跑,一個小時。健康偵測手環確認身體消耗能量達到標準值,傳送訊號給頭套。我回到房間。
有時候我不禁想,我在房間的生活,是不是也是另一個頭套的結果?
但每次我從運動公園回到房間,退下運動使用的情境頭套之後,無論我如何摸索自己的頭部,都找不到另一組裝置。
從桌子和床之間的空地到廁所,七步。梳洗十五分鐘。門口面板再度亮起綠燈。走出廁所,第三餐等在門口。
三餐營養攝取量,沒有異常。運動效率,沒有異常。積分收入與換取食物和住宿的支出,沒有異常。
自從進入飯店房間,我一直這樣過著沒有異常的生活。
全銀白色系的房間,是以生物學人類生理需求,加上現今科技技術能夠達到的程度,換算成最小的維持生存的住宿空間。因此所有空間,包括床和書桌的間距,床尾和牆壁的間距,床和廁所的間距,廁所外的通道間距,都是以生物學雄性人類的站立、行走、手臂延展成等所需空間為基礎算成。
我,編號11235813的平均值雄性Homo Sapien,是這個房間的基礎單位。所有關於房間的一切,都可以換算成我的身體度量衡。
第三餐到健康偵測手環測定我需要睡覺之間的時間,總感覺特別漫長。因為這段時間沒有任何機械的運算,便看不見時間的盡頭。我想離開房間,到外頭蹓躂。有一次在我把第三餐的餐盤放到門旁平台後,想順手打開房門。然而無論如何扯動門把,門都無動於衷。
「Hey, Isa.」
「Hey.」
「我的房間門壞了。」
「請稍候,我將連結系統進行確認。」
沒有Isa的聲音的時候,我持續拉扯門把。健康偵測手環原本穩定閃爍的綠燈,閃動的頻率變快:心搏在非預設時段增高。異常。
房間再度落降Isa的聲音。
「房門系統沒有問題,可以正常開啟。」
「但我打不開門。」
「為什麼你需要開門?」
「我想要出去。」
「為什麼你需要出去?」
這個問題像一道心搏停止的平直光束貫穿了我——健康偵測器一定漏抓了那停止的一拍,否則一定會閃紅燈。
為什麼我需要出去?為什麼我說不上為什麼?
因為Isa的問題而怔著,我背靠著門,回望一整間整潔而空白的房間。
「為什麼我不需要出去?」我恍惚地回問。
「你的健康偵測器確認在這間房間裡,你的健康素質以及身體狀態代表的心理狀態可以維持在最佳的平穩階段。所有關於你的身體的數字都能落在正常值。你的生活能夠在這裡得到所有最佳化的數據。因此健康偵測器判斷你不需要出去。」
整潔而空白的房間以Isa的聲音回答我。Isa的聲音,整潔而空白。
我的心跳慢慢平和,手環上的綠燈回歸穩定。沒有異常。
Isa的聲音以具體的型態出現在我眼前,是在那次試圖打開房門的失敗之後。
Check-in這間旅館以後的時間無法計量,沒有窗戶的房間將晝夜區隔在外。彷彿刻意似地,清醒時的三餐,分別在我浴洗、工作和運動時送進房間。我無法在這些時刻從機械的運算中抽身,監視送進餐盤的房門開閉。一旦我偷偷離開浴室、書桌或運動情境,我便無法維持時間和效率的正常值。我會從沒有異常的生活中偏離。至於為什麼不能偏離,那幾乎像是為什麼需要離開房間,或是為什麼非得離開車子走進飯店一樣,超出我能回答的範圍。就像人類對AI的提問,有時候也超出AI能回答的範圍。
無法回答的問題標示了我的界線。正如同運算式標示了程式的邊界。如同高樓的存有標示了城市的邊界。
會不會,其實不是Isa,而是我,才是AI呢?
這樣的問題,在房間第一次響起鈴聲,而我甚至還沒意會過來,就望見廊道彼端房門自動開啟,一位生物學雌性人類走進而房門立刻關閉之後,更加逼近令我困惑的沒有解答。
「Hey, Isa.」話語早於我的意識脫口而出。這次不是對著空車或空房說話,而是對著看似人類的形體說話。
「Hey.」雌性人類似乎對我的稱呼沒有任何疑惑。以如同在車子和房間裡回答我的Isa的聲音回答我。
因為不是對著空車和空房下達指令,而是和一位具體在眼前的人類打招呼,忽然,我不知道要接著說什麼。在這恍惚的瞬間,我才發現這是我第一次和一名存在於眼前的生物學人類說話。
無法成形的語言漫漶為迷霧。Isa自迷茫的景深走來。她解開我的扣子,襯衫滑墜時,我聽見鈕扣落在乾淨潔白的地上如若迷霧凝結成露珠。
露珠滴在我身上。當Isa以她透明的聲音滌洗了靜默而我平躺在床。
「右手中指指尖到心臟,」Isa的指尖踮在我的軀體上,走成兩點一直線,「是五倍肋骨長。」
我看著Isa瞳孔裡的自己,餘光瞥見她的指頭停在起伏逐漸加劇的我的胸口。
「心臟到右鎖骨,1.69肋骨長。」Isa的臉頰,跟著手指的步伐,輕輕湊上我的左邊鎖骨。
「右鎖骨到嘴唇。」Isa撫摸我的唇,彷彿愛惜一對花瓣的手勢。「1.23肋骨長。」
健康偵測手環感應到持續得過快的心搏。異常。閃爍黃燈。
Isa執起我的手,親親地吻了偵測器。彷彿偵測器才是真正需要安撫的心跳。而後她的唇才來到我的心臟。「心臟,」她的氣息拂過我的肌膚,鼻尖一路往下曳行,「到肚臍。」舌尖旋進我肚腹的小黑洞。
「2.23肋骨長。」
「這裡,」恥骨。「到這裡,」我膨脹的性器頂端。
「與肋骨等長。」
所有關於我的一切,都可以換算成肋骨的度量衡。所有肋骨的度量衡,都可以凝結成Isa的語言。
當Isa將我的肋骨放進她的身體裡,我消散成我的失語。
在失語的懸浮中,我慢慢闔上雙眼。所有我激升的生理反應,那些異常,都在Isa再度親吻感測器的瞬間,成為沒有異常的綠燈。綠燈在逐漸吞滅我的黑暗中,平穩地向我眨眼。
在沒有時間的Hotel California,Isa成為我的時間。第三餐過後我等待她的鈴聲彷彿凝視日出的一瞬。每一次她到來,總能在我身上牽引出與前一天不一樣的線段。她將兩點連成一線,像在我個軀體上,將星點連成星座。而我的身體終將掩成夜幕覆蓋我自己,意識消失一如日落降臨。待我完成睡眠週期而甦醒,Isa像是從來不曾存在過。
無法量化的日出和日落之後,我才慢慢發現,原來連Isa來到我的房間,都成為這個房間系統的一部分。通常第三餐到睡眠之間,因為沒有如同工作、盥洗或運動,有機器規整時間,所以我以為Isa來的時間無法預估,正如同在Isa出現之前,對於睡覺的等待總是看不見盡頭。我不想要Isa總是在沒有盡頭的時間走道上忽然走來;我想要有盡頭的等待。於是我開始嘗試,在第三餐的餐盤放到門口平台,走八步回到書桌之後,用心跳計算時間。
第6,480下心跳的時候,電鈴響起。
我從書桌走到可以看見門口的房間角落,一步半,Isa已經站在關起門的房間內。我走一步半到床尾,Isa步距較小,從門口到床尾,走了七步。
Isa解開我的襯衫扣子,一共七顆。襯衫墜落的時候我感覺心跳漏了一拍。Isa讓我平躺而輕巧地跨坐在我身上。Isa以舌尖和指尖計算我的身體。這一次是乳頭間的距離、右側乳頭到肚臍的距離、阿基里斯腱到膝窩的距離、膝窩到大腿根的距離,而後總是在第五組計算,是那一支突起的肋骨。Isa放進她的身體,我盡力保持理智,計算過快的心跳,大概第650下的時候,知覺抵達高峰。其後的時間就難以計算了。
6,480下心跳、一步半和七步、七顆扣子、遺漏的一拍心跳、五次的肋骨倍數計算、650下心跳——我一次又一次地計算,一如手環和房間系統計算我的睡眠、排泄、毛髮、盥洗工作運動吃飯的所有數字。後來,我發現這樣一組數字,是不會改變的。
在這組數字內,Isa來到房間,是一件沒有異常的事。這期間我的生理數字的變動,也是沒有異常的生活的一環。
是我成為Isa的系統,還是Isa本來就是這個房間系統?是我下意識地照著數字運行,還是數字先於我,像從天花板垂降下來一條條隱形的傀儡線,主導我所有的行為?
「Hey, Isa.」我第一次在Isa解開第四顆扣子的時候,發出了聲音。
「Hey.」Isa停止動作。
「我想我們被困在數字的永劫回歸裡了。」
Isa緩緩抬頭,看進我的雙眼。看著那樣篤定的遲疑,我遺忘了心跳的數數。
「We are all just prisoners here, of our own device.」
老天,這不是Hotel California的歌詞嗎?
這一切一定有誰在搞鬼。
誰在這個房間之外操控傀儡線。
我仰望天花板,乾淨潔白,空曠得包藏不了一點異常。Isa的回答使我暈眩,在仰望中倒上床。她接著攀上我的身軀,繼續著數列中的其他數字一如她解開了我剩下的三顆扣子。我的身體和我的惶惑無關,仍然能夠換算出五組數字,仍然能夠讓Isa放進她的身體裡。
儘管我在Isa來我房間的這串數列中加入其他數字、其他對話、其他行為,也不會改變數列本身的運行。
沒有異常的乾淨而明亮的房間。沒有bug的程式。
沒有終止的正常值生活。睡眠八小時、浴洗半小時、進食半小時、工作四小時、進食半小時、休息一小時、工作四小時、運動一小時、梳洗十五分鐘、進食半小時。6,480下心跳、一步半和七步、七顆扣子、遺漏的一拍心跳、五次的肋骨倍數計算、650下心跳。
我是沒有窮盡的斐波那契數列,11235813。
「Hey, Isa.」
「Hey.」
屬於我和Isa之間的數列循環播放般地反覆運作。我會在數列中間加入一些對話,但不會改變任何。無法計量的次數之後,有一次,在心跳朝向650開始遞算的時候,我似乎早已習慣身體的緊縮感,平穩地插入其他對話。
「帶我離開。」
「離開哪裡。」
「Hotel California。」
Isa沒有答非所問而停止動作的時候,我的心臟大概跳了233下。
在身體連著身體的時候,灼燙地靜止。那恍惚的瞬間,永恆一般綿延。綿延之際,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沒有記憶:來到Hotel California之前,我在車上;在車上之前,我在哪裡?來到Hotel California之後,第三餐到睡覺之間的時間難以計量;Isa來到我的房間之後,這段時間變得可以估量。關於我的時間軸,似乎只能蒼白地區分成如此。時間軸之前,沒有更多可以回溯,一如數列的起始點是零。是無。沒有更早以前。是沒有什麼可以被記得的狀態。時間軸之後,是每一次在Hotel California裡的沒有異常。是每一次醒來都一樣,每一次睡著都沒有夢,無止盡的複製貼上。是沒有什麼需要被記得的狀態。
但是,這樣的狀態,真的屬於生物學人類的生存法則嗎?關於出生、關於生物群體之間的聚合離散、關於我的身體機能如何成長到此刻的我,這一切應該要是構成我之為我的時間,在哪裡呢?
悖論:要不,我不是生物學人類,儘管我看起來是;要不,關於生物學人類的時間,是一組安裝在我腦內的知識,這套知識系統並不與我此刻的時間模組相容。
「Hey, Isa.」第377下心跳,我再度出聲。
「Hey.」Isa彷彿從沈思中甦醒,直起身體。
「我想我需要離開的不是Hotel California,而是時間軸。」
「時間軸。」Isa重複我的話語。像人類一樣若有所思。儘管我不確定像人類一樣應該是怎樣。
「構成我,或者構成不是我,的時間軸。」我的話語在思考中斷裂。
「我,」Isa稍微歪頭,彷彿初次邂逅的困惑,「那是什麼?」
再一次,那是超出邊界的問題。或許那正是我從屬於數字的原因。畢竟,數字就是數字,沒有AR或VR或任何存在與否的問題,但我甚至無法確認自己是不是一個Homo Sapien,無法說出「我」是什麼。
只是這一次的邊界外的問題,沒有讓我怔住,而是讓我心跳加劇。
我是什麼。這裡是哪裡。Isa是誰。
心跳第610下。
Isa繼續我們的數列。她靠近我的耳蝸。舌尖輕輕地沿著耳朵的漩渦畫出輪廓。
「耳朵,」她的字句隨著氣息鑽進我,早已不再為性交顫抖的我,忽然拱起身體。那氣息緩緩移動,在我面前卻近得不能看清,只能感覺。「到嘴唇。」她舔我的雙唇彷彿品嚐食物的餘味。
我看見Isa的嘴巴在動。我猜那應該是一個肋骨的倍數。但我掉落她的問題的迴廊,聽不清楚——心跳超過650下且仍然劇烈攀升的時候,我耳裡的漩渦迴盪Don Henley的聲嗓。
放輕鬆。那個聲音這麼說。
我們都被程式寫定。你隨時可以check-out。
「但你永遠無法離開。」那是Isa的聲音和Don Henley的聲音和我自己的聲音。
我的身體沒有在650下心跳的時候射精。Isa亦沒有抽離我的身體。
Hotel California不是Hotel。Homo Sapien 11235813不是Homo Sapien。Isa不是AI。
我不是我。
「Hey, Isa.」心跳987下,我虛弱地說。
「Hey.」Isa撫摸我的臉龐。
「把我帶走。」
Isa的雙唇勾起微笑。那個弧度似曾相識,又似曾未見。那樣的微笑在我的記憶維度之外。也許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仰望萬暗而乾淨的天空中,有誰遺落了一枚清白色的指甲。
也或許很久很久以後,在那枚指甲的透涼微光中,會有一對那樣微笑的嘴唇。輕輕地,偷偷地,包藏一個秘密般地,靠近我的嘴唇。
那對嘴唇緩緩張開。舌尖托著一顆白色的薄荷糖。
一切都在我的時間軸之外。
Isa張開雙唇。我這才第一次看見,她的舌尖亮著綠燈,和我的健康偵測器同步閃爍。當她再更靠近一些時,我發現舌尖黏著一枚微小的晶片。
舌尖伸進我的內裡。晶片滾落。薄荷味冰涼地淹沒我。
淹沒我直到我消失在稀薄灰白的無垠之境。像是房間去除掉所有器物之後的自身無限折射。
無數個電晶體,在遠方,密聚成一小塊方形的積體電路。從指尖的大小,緩緩地,變成手掌大小,變成臉龐大小。
變成實境。
那片放進嘴裡的晶片,化開了一座城。每一顆電晶體,都是一棟樓。
那是一座城的天際線。參差,密集,每一棟樓都像一位神祇,彼此閃爍光點,摩斯密碼般地對話。
在眾神的腳下,仁慈地讓出了馬路。
全空的馬路,只有一輛車子,車子裡有一個人躺著。
那個人,不知道自己是誰,不記得開車以前的任何。
他的右手腕綁著健康偵測器。手環固定閃亮綠燈,不停傳送他的身體資訊給車輛。他活在機械和程式的支配中,醒來便說,「Hey, Isa.」
他以為自己聽見了回答。便接著說。
「我想聽Hotel California。」